“一个台湾老板躲在垃圾堆旁一天一夜,靠捡食面包和水度过。最后回到大陆,跟我说‘再也不想去了,还是命重要!’”

东莞台商协会顾问袁明仁对《第一财经日报》记者谈起不久前在越南发生的打砸中资企业事件,唏嘘不已。目前,已经有三四家企业的负责人对他透露出要从越南撤资的想法。

这场越南近年来最大规模的排华事件令人震惊。事件发生后,越南尤其是中部和南部的中资企业几乎全部停工。中国已经从越南撤出数千人,并且暂停中越部分双边交往,大陆各大旅行社也纷纷暂停赴越旅游项目。

潘多拉魔盒

此次排华事件中,华商受冲击最大的是在越南中部和南部地区。这里是传统产业集中的地方。袁明仁介绍说,台资的自行车厂、鞋厂、皮具厂大多集中于此。

这里的工厂聘请了许多中国员工,因此也是越南当地人在骚乱时瞄准的对象。袁明仁描述打砸事件的“一般步骤”:一开始是几百个人开着摩托车到工厂,闯进工厂勒令停工,然后叫里面的越南工人出来,到员工宿舍给越南员工钱,动员他们一起参与。接着就开始抢东西,抢完后放火烧。

一名在当地工作的华人发微博说:“他们看见挂着中文牌匾的工厂、店铺就砸。”

与此次事件中令人震惊的暴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越南人平常给人的友好印象。几乎所有的采访对象都对本报记者表示,自己曾多次去过越南,越南人民大多友好和善,从未感受到有针对中国人的抵触情绪。

一名多次前往越南的背包客甚至感受到越南人对中国有着“特殊礼遇”。这位背包客告诉本报记者,他3月中旬从河内转机去老挝,一时大意,错过了办理登机手续的时间,越南机场的工作人员一听是中国游客,二话不说重开柜台,加紧办理登机手续,过边检、安检更是一路走绿色通道。这件事令他印象深刻。

越南当地人、首都河内的大学老师何力(化名)告诉本报记者,他及周边的朋友对中国都不持任何敌对看法,“尽管作为一个越南人,我对主权问题坚持本国的观点,但我很希望所有的矛盾和争执都能通过和平方法来解决。”何力曾在中国人民大学读研究生,他还打算继续申请来中国读博士。他对“排华”等字眼表示反感,坚持使用“打砸事件”。认为如果是和平游行,仅是越南民众向中国政府表态。

另一位越南女士在接到本报记者的采访邀请后,显得非常谨慎认真。她热情地介绍当地朋友给本报记者,并告诉本报,他们非常想使中越关系走向积极方向。

但这场在何力口中原本仅是“通过上街游行向中国政府表态”的活动,却最终愈演愈烈至局面失控。

越南政府原本想借助国民的民族主义情绪来给自己与中国的抗争增加筹码,却也许没想到这种情绪像潘多拉的魔盒,魔鬼“放出来之后连政府也控制不了。”厦门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庄国土对《第一财经日报》说,这次游行演变为大规模的打砸抢,让越南政府始料未及,越南政府为此要付出代价,比如面临索赔和可能的经济制裁等。

主权和石油

这次事件的导火索是中国在南海的981钻井平台进行作业。此举显然刺激了越南。

庄国土对本次事件一直密切关注。他说,中越船只对峙,而中国的船比越南的更大、更多、更先进,发生碰撞时越南肯定觉得吃亏。5月6日,越南外交部召开记者会,单方面公布了“中国船只开水炮打越南船”的画面,并公布了越南船只受损的画面,引起民众极大的反弹。

而越南的民众运动通常有西方尤其是美国支持的地下反政府组织参与。从2011年开始,大小几十次的反华示威游行,都有反政府组织参与。群众运动中,民族情绪最容易被调动起来,当局也不容易遏制。况且,越南政府一开始默许了民众运动。

何力也承认,确实有一些流亡在国外的民运人士利用这个时间回国,挑唆越南人进行所谓排华运动。群众和警察已经抓到了一些这样的人。

暨南大学东南亚研究所副所长庄礼伟告诉本报记者,今年对于越南来说时间比较特殊,是中越西沙海战40周年和中越边境战争35周年,越南民间本来就要举行纪念活动,因此已经有民间情绪的铺垫。

那么,为何越南此次对981平台有如此强硬的反应?庄国土对此进行了详细分析:

从国际背景来看,美国总统奥巴马4月访问东亚四国,明确传达出对中国的南海、东海政策的反对态度,这对与中国有主权纠纷的国家是极大的鼓舞。菲律宾正与中国有纠纷,越南也觉得在对抗中国方面得到了增援。

从越南国内来看,981平台涉及两国的主权之争。中国对南沙群岛有实际的管控,一旦开始进入持续的大规模经济开发,将会使主权固化。越南认为,如果981一旦进入大规模开发,就不只是岛屿被占领,还有大量海域的海底资源被开发。

庄国土说,981平台所在的海域距离越南大规模开采的油气资源很近,大约只有几十海里。而海底的石油是会流动的,如果中国大规模开采,越南担心石油会流到中国这边来。而油气产业已经占到越南GDP的20%,也是越南发展海洋经济的支柱。海洋经济是越南发展的国策,越共第四次党代表大会已明确,到2020年海洋经济要占到越南GDP的50%。

据越南海关统计,2011年,越南原油出口达824万吨,增长3.3%,出口额72.4亿美元,增长46.1%。中国是越南原油第三大出口市场,2011年,越南对中国出口原油125万吨,增长111%。

为加大开采力度,2000年越南还修订了《石油法》,不仅使国际石油公司参与竞标的过程更加公开、透明,而且条件非常优惠,合资公司里外方股份可占到80%左右。俄罗斯是越南国家石油公司最大的合作伙伴,埃克森-美孚、BP、道达尔等西方巨头近年来也赴越投资。

“越南认为,油气资源的开发如果得不到保障,失去的可能是越南整体经济。这也是越南此次如此紧张的原因。”庄国土说。

或许正是出于上述缘由,越南官方一改以往对国内游行示威活动予以限制的做法,对此次游行给予积极支持。5月15日, 越南总理阮晋勇作出批示,称“近日全国人民掀起反对中国钻井平台海洋981在越南海域进行非法作业的声潮,表达爱国热情,是完全正当的。”

而在何力看来,两国在南海上的冲突虽然是直接原因,却并非根本原因。何力说,在平阳省工业区里,在两国没有任何争端的时候,依然发生工人游行反对雇主的事件。所以他认为,此次事件的部分原因是工人对雇主(主要是台商)长期积累的不满,当然也包括长期与中国管理人员的摩擦。他说:“越南工人长期以来对薪水和制度不满,之前也发生过多次游行。”

庄礼伟也说,民间的劳资矛盾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特别是对台资。“这次是反华的浪潮,也是一次工潮。两股浪潮结合在一起,就出现了打砸这种比较激烈的现象。”

谁受伤害

对于中资企业来说,噩梦般的几天终于过去,然而接下来要面对的显然并不轻松。

本报记者梳理公开资料发现,截至2013年3月底,中国对越南投资有效项目899个,合同总额47.1亿美元,在101个对越南投资的国家和地区中排名第13位。主要集中在加工制造业、房地产和建设行业。中兴、华为、TCL、美的、苏泊尔等中国企业早已在越南投资开展业务。

在此次骚乱中,抗议者不仅打砸中国大陆企业,台资、港资企业也同样遭到冲击。除了在建的台塑集团之外,大陆企业美的集团、港资企业奕达国际、天虹纺织等企业,也都证实遭到暴徒冲击甚至纵火。

美的集团一位内部人士说,美的在越南的工厂年产值1亿美元,员工总数600人,其中中国籍41人,损失情况由越南籍员工在盘点统计中,目前尚无具体数据。

台资企业在本次骚乱中受损最大。路透社援引越南台商会总会长的消息称,台商在此次排华事件中,财物及厂房损失至少10亿美元。

在越南的台商今后将有何动向?袁明仁说,很多工厂短期内不太可能恢复生产,烧掉的工厂没有半年很难复原,准备原材料也需要两三个月。而且其中有很多是中小企业,对他们来说,恢复原材料所需要的几千万元使得本就不景气的状况雪上加霜。不少企业表示将回台湾,或者不再做生产,而改做贸易。

中小企业可以灵活撤退,大企业却不太可能。袁明仁说,台塑集团、宝成鞋业等都在当地买了地,规模也很大,再加上越南可以享受到出口美国的优惠关税,这还是很吸引人的。

庄国土也认为,虽然人员撤回,但投资不会轻易撤回。

越南海防工业园是中越合作的重点项目。负责招商的俞泓告诉《第一财经日报》记者,这次骚乱对招商肯定会有影响,目前工业园等报批的企业有四五家,多为纺织、电子类,他们的企业负责人最近都打来电话问状况。不过,海防工业园此次并未受到太大冲击。俞泓还谈起,广东省委书记胡春华希望把广东省名优产品展示中心的项目放在该工业园里。

据越南媒体报道,越南已宣布,在越南河静、平阳、同奈省过激反华游行中受到影响的企业,将可以免、减、缓缴各类税费并得到其他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