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媛已在舞台上演出了20年

“我很快知道,我的生命就是在舞台上,所以有机会燃烧是很美好的事。”从2009年舞台剧《金锁记》首演开始,每场都用尽最后一分力,演到癫狂。前不久,《金锁记》在上海巡演谢幕时,她仍兀自沉浸剧中,默默抬手拭泪,有观众在台下看得身体发颤,“把手掌握痛直至剧终才发觉”。

从《南海十三郎》、《蝴蝶是自由的》到《阮玲玉》、《金锁记》,41岁的焦媛在舞台上演了20年,诠释的每一个女性角色,无论青春少女,还是年迈老妪,都在她瘦削的身体里又活了一次,说她是戏疯子并不夸张。在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她说她是会演到老,演到死的:“我的生命没有其他的部分,所以就很享受投入一个角色。有很多演员可能结婚有家庭,有小孩要照顾,所以演戏好像是她的工作,但是对于我来说,它就是我的一生。”

近日启幕的2017年上海·静安现代戏剧谷名剧展演,焦媛将带来改编自普利策获奖作品的《晚安,妈妈》,5月16日、17日在上海商城剧院连演两晚,是她难得的现代戏。这是一出发生在母女间关于生命与死亡的哲学对话,迥异于她此前出演过的任何一个角色,比曹七巧更加难以抽离:“女主角Jessie把所有苦闷憋在心中,演完真的要很长时间走出来,需要慢慢消化自己的情感。”

焦媛就是曹七巧

很多人知道焦媛这个名字,始于《蝴蝶是自由的》。1999年,焦媛在香港演出这部改编自百老汇音乐剧的作品,打破了香港舞台剧最高演出场次纪录,在澳门、新加坡及内地30个城市巡回演出,轰动一时。戏中的女主角吉欧是一个奔放、先锋的嬉皮士,焦媛演到最后脱去内衣,背部全裸,让保守的观众受到了惊吓。这部剧为焦媛拿下了2004年香港舞台剧界专业精神奖,却无法阻挡汹涌的争议与不堪入耳的批评。此后数年,“激情”、“狂野”成了焦媛的标签,贴在需要宣传的各个角落。

在《蝴蝶是自由的》中,焦媛奉献了一段大胆的裸戏

2005年,29岁的焦媛离开香港老牌剧团春天艺术团,成立了焦媛实验剧团,只演自己喜欢的戏。两年后,她排演美国女作家伊芙·恩斯勒的争议话剧《阴道独白》,引导女性正视性。“女人要有自己的看法,而不是只有男性眼光里的你。”在香港公演时,碍于尺度不得不改名为《VV物语》,焦媛却不再忌讳别人的有色眼光:“大胆、性感都是好的评价,我欣然接受。”从此,越来越多的人锁定焦媛实验剧团,只为看她演戏。

现在的焦媛不再是只会引发单一联想的演员。去年,凭借《金锁记》中的表演,拿到现代戏剧谷“壹戏剧大赏”年度最佳女演员的奖项。许鞍华曾说:“你往那一站,就是我心里的曹七巧了。”她把自己整个掏出来,往身体里注入曹七巧,连珠炮式大段大段的台词自然流出,像极了张爱玲笔下“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句句血泪。张爱玲赋予《金锁记》灵魂,王安忆重塑了结构,许鞍华给了它肉身,而焦媛的表演则让它在舞台上复活。如果说一开始可能还有刻意“演”的成分,70多场后,焦媛就是曹七巧了:“我有生命力,曹七巧也有生命力,怪不得我演得好。”

焦媛的表演让曹七巧在舞台上复活

演七巧需要消耗巨大的能量,她仍然愿意演这个角色演到死:“七巧是一个前卫大胆的女性,只不过她生在那个年代,生在旧社会,其实她有什么问题呢?如果在现在的年代,嫁给一个不好的老公,我可以离婚,为什么不可以,我可以去追求爱情,追求爱情是没有错的。她所处的社会和环境根本就不允许她这么做,她追求名利,她有欲望,现代的人也是一样。只不过是那个年代,她太先锋了。”

焦媛发自内心爱这个角色:“每个人都对爱情有欲望,只不过曹七巧的特别旺盛。她是一个很原始的女人,我们每个人都是她。”

“一定要强”的内地妹

曾与焦媛合作过的演员戏言舞台上的她“太烈,一般人消受不起”,可私底下焦媛实在没有什么杀伤力,甚至比一般人更加平和,“我不霸道,我很乖的”。沪上两天连演三场《金锁记》,耗尽体力也舍不得休息,把剩下的时间用来与戏迷们交流。现代戏剧谷分享会上,焦媛卸去厚重的舞台妆,简单束起马尾,素净的巴掌脸,眉眼细长。观众的每一个问题,她都站起身来回答,慢条斯理。观众给她戴上香港舞台剧女王的桂冠,她说她承受不起;有人称赞她生得美,她娇嗔比划着距离:“哎呀,我是十尺美人。其实我不美,所以才适合舞台嘛。”不少人诧异,原来她的普通话讲得那么好。

焦媛出生在北京,父亲原是国家京剧院的演员,母亲是芭蕾舞演员。焦媛四岁那年,生性耿直的父亲因为在剧团不和,一怒之下离开了京剧院,举家去了香港,那是1980年代。“那个时候香港没有京剧、没有舞蹈,一切都很陌生,只有我们四个人。”

一家四口住在阴暗逼仄的唐楼,每天爬八层楼梯,原本从事艺术的父亲母亲都改了行,母亲一天打两份杂工,焦媛和姐姐从小就比一般的孩子更要强。刚到香港时,焦媛在学校经常会被人看不起:“一定要争气,一定要强。”

父亲从演艺行当离开,他不希望焦媛从事舞台艺术,一句话被焦媛念到现在:“会吃的吃戏饭,不会吃的吃气饭。”他觉得运气在艺术这个行当特别重要,可是焦媛偏偏不信这个邪:“生命是自己掌控的。如果你爱这个东西,坚持下去,老天爷一定会有眼,一定会有成功的一天。”排演《蝴蝶是自由的》时,父亲癌症入院,最终没能见证焦媛的大红。

这些天,焦媛忙着排练《晚安,妈妈》,有时会忽然很挂念母亲。对于亲人,焦媛一直有些愧疚:“我是个很任性、很自私的人,尤其是对我的家人是很残忍的。有时候我为了排戏不会和妈妈吃饭,其实那个排练取消一晚上也不会死的。妈妈很了解我,顺从了我这种习惯。”剧中有一句台词让她印象特别深:“我跟你住了这么长时间,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寂寞,你是这么孤单,你是这么不开心。”

话剧《晚安,妈妈》剧照

“我们很少有时间去看着对方的眼睛,去感受对方是否快乐,常常一个不表达,一个不聆听。虽然是出于爱,但是沟通的方法是错的。有时候身体语言也很重要,如果你尝试搂一搂妈妈,搂一搂女儿,那种感觉非常不一样。”她说。

不拍电影,不做明星

亦师亦友的香港导演高志森支持焦媛对舞台的热爱,也最能体会她多年自虐式的付出:“二十几年来排那么多戏从来没有一次迟到、早退,她对自己的标准特别的高,香港舞台界的人都知道。”高志森说,做他们这行一定要心中有火,而且不能是虚火,焦媛是真的心中有火,“她比所有人多走一步,因为她心中有追求,她的焦点很明确,她就是舞台,她不接电影”。

刚毕业时,焦媛演过一部电影,两部电视剧,很快选择了舞台,别无二心。郭富城的《父子》原本是找焦媛做女主角的,她拒绝了。“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太适合。电影就是给你一个剧本,马上开机。”焦媛说自己太“笨”了,不擅长即兴的表演,她需要一段充足的时间,好好地研究琢磨角色,排练到最好的程度再和观众分享。“如果你想当明星,运气当然很重要,你需要碰到一个好戏,忽然地爆红。但是我不想当明星,我只是想做一个很好的演员。”

周旋、阮玲玉、凤飞飞……演过这么多与众不同的女性,有的光环缠身,有的命运跌宕,演完一个角色,焦媛都会格外失落,舍不得从她们的人生中抽离。她们让焦媛对生命充满了强悍的、永不放弃的力量。“被感动过,所以要把她们的故事演给大家看。每个人都会死的,每个人的遭遇都会一样,我们的一生可能会很艰难,重要的是怎么去勇敢地面对,生活下去,坚持下去。”

焦媛说,“中国还是一个父系社会,男人的世界,但是在这个年代,女性有知识了,我们也是人,我们也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理想,可以实现我们想要的东西,争取我们要的东西。”她觉得,如今不再是七巧那个年代,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以前的剧团很少说女人当家,但是我焦媛就可以,所以只要努力,我们就可以闯出自己的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