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热映的影片《金刚川》中,张译饰演一名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张飞。这个看上去有些谨小慎微的炮兵,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以半残之躯只身驱动高炮,怒吼着用仅剩的三枚炮弹向敌机发起进攻,战火将他烧成一座丰碑。

今天的观众,透过银幕穿越岁月,看见一个个和张飞一样平凡的年轻士兵为家国前赴后继、舍生忘死。战场上没有神迹,有的只是凡人的血肉之躯。

张译曾经有过十年的军旅生涯。过去十多年里,他也曾出演过许多军人角色,但张飞一角于他而言意义特殊。1997年,张译在24军70师210团3营4排1班开启新兵生涯,而1953年7月取得抗美援朝战争最后胜利的金城反击战中,负责压制金化至金城之间公路的部队正是24军。“在今年这个特殊的年份,在金城战役胜利近70年后,能在《金刚川》中演绎自己老部队的故事,对我来说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安排,更是对先辈们的告慰。”

在《金刚川》的拍摄中,张译需要在短时间内熟悉高射炮的技能,练习陕西话。他形容拍摄过程时兴奋、压力与挑战并存:“之前在遇见新的角色时,都会下意识地不自信,觉得自己可能做不好。唯独这一次没有这种感受。”

在张译看来,与过去他所饰演的军人形象所不同的是,张飞这个人物有一点“抠门”,“他对炮弹的数量非常地珍惜,非常‘算计’。他还有点‘怂’,他对待自己的师傅,对待自己的上级很‘怂’。”他记得,在当兵的过程中,曾经遇见过很多这样的战友,在训练场上豪气冲天,但是一遇见自己的老首长立刻就“怂”了。“我觉得这种‘怂’,更多的是尊重,是一种很温暖的老规矩。”

正是张飞身上的那些与常人无异的个性,让最后的壮举震撼人心。张译调动五官和身体,诠释一个年轻士兵在战场上的真实反应。在高炮阵地被敌人摧毁的那一刻,他预感到战友牺牲,战火燃烧的夜色中,喀秋莎火箭炮点亮夜空,张飞狂奔着越过战壕寻找战友,他吹着口哨,在绝望中期待着不可能的回应,在接近战友所在的阵地时脚步踟蹰,那种明知结局却又渴望奇迹的背影,令人潸然。

这种与普通人并无二致的平凡,让人物最终迸发出的光辉更加可贵。他与吴京、邓超、李九霄等演员饰演的年轻战士,共同构成了保卫国家浴血奋战的志愿军群像,他们之间的生死情义催人泪下。正如《谁是最可爱的人》所描述的那样,他们简单淳朴、坚韧刚强,胸怀宽广。

“张译值得一个影帝。”豆瓣上,《金刚川》一条点赞数量较高的评论这样写道。实际上,张译戏好,早已是业内的共识,只是这一次,更多人意识到,好演员是不会被埋没的。张艺谋说他是戏疯子,陈凯歌说他“戏比天大”,吴京说他是戏痴。北京电影学院教授赵宁宇回忆《金刚川》筹备时,管虎曾用“皮实”形容张译。“没有这皮实,就没有孤独的炮手,愤怒的战神,舍生忘死的‘当阳桥头一声吼’,就没有张飞这个人物身上折射的超越具体人物的更深的意蕴和内涵。”

2015年,张译凭借《亲爱的》中韩德忠一角摘得金鸡奖最佳男配角。他记得获奖后的第二天,坐着火车回了趟老家,“我拽上爸妈、姐姐、姐夫去松花江的太阳岛上,那是我们全家最爱去的地方。在一棵树下,他们捧着我的奖杯照了张照片,那天他们可高兴了。”但后来,得奖这事儿对于他而言就没那么重要了,“父母已经拿过我的奖杯了,而且得奖这件事,过去是为了让更多的从业者能够看到我,现在得不得奖,大家也都知道我了。

《士兵突击》《我的团长我的团》《红海行动》等军事抗战题材影视剧中,张译出演了诸多个性迥异的军人角色,在军人角色之外,他同样塑造了众多平凡而充满魅力的小人物。《山河故人》中的煤老板、《追凶者也》中的杀手、《我和我的祖国》中的科研人员、《攀登者》里的登山教练、《鸡毛飞上天》中的创业者,他精心设计却不着痕迹的演绎,赋予角色一种真实贴地的质感,从而让观众感同身受,相信人物所在的故事,也记住了他。

两度报考北京广播学院(现中国传媒大学)失利,在北京军区政治部战友话剧团十年,他从无戏可演到27岁获得人生中第一个影视角色。历经十多年沉淀,张译在42岁这一年迎来了丰收。

公开信息显示,2020年一整年,由张译主演或参演的影视剧、电影共五部。今年年初,张译担任主演和艺术总监的网剧《重生》获得了不错的口碑;备受期待的影片《一秒钟》也将于11月27日上映;另一部与张艺谋合作的谍战电影《悬崖之上》定档明年。

这漫长的十多年里,并没有奇迹发生,有的也只是一个演员的自我修炼。“当过兵的人在面对很多困难的时候,首先会选择沉默,其次会选择把它扛下来解决问题。”张译说。拍《金刚川》的时候,他每天的纯睡眠时间大概只有4个小时左右。这样紧凑的工作节奏,在过去数年中成为一种日常。

他向第一财经回忆起多年前北漂的日子:“爱表演,所以做了北漂,开始去学习,去争取机会,争取角色,那个时候真的是一事无成,颗粒无收。所以当时我就有一个梦想:什么时候能忙到每天喘不过气来,每天都没有时间睡觉,是最好的。现在终于有机会能让自己这么忙,再累我也高兴,因为实现了我的小梦想。”

专访张译:从业时间越长,我越害怕一些同行

第一财经:获得更大声誉的同时,如何抵御演戏之外的诱惑?

张译:我不适合做别的节目,这是性格使然。我不是一个脑袋能分瓣儿的人,就像我养猫,我老嘲笑猫,我说你看你们,这手都不能分开瓣儿,你要跟我玩石头剪子布,你永远出的是石头,我永远出布,你就输了。

我老跟猫这么说,我自己脑子里其实也不分瓣儿。我不能同时干好几件事,所以演戏这事关键是还没弄明白呢,获得声誉其实谈不上,因为真的是还有很多角色,我自己都有很多遗憾,包括《金刚川》的张飞我就有很多遗憾。我也没能力去做更多的综艺、真人秀,那不是我的舞台,我的舞台就是在摄影机前。我只能干这一件事,这一件事目前还没干明白,希望把它尽量做得更好。

第一财经:你曾在采访中提到,演员是有门槛的。你对表演艺术和演员这份职业如何理解?

张译:表演是一门学科,有一些人不理解。表演必须有专业课程去教授,也需要时间来学习。我个人认为演艺、表演是一份理论和实践必须相结合的职业,需要不断地和自己做斗争的一个职业,它有点像魔术。

除了理论、大量实践之外,你必须要调整自己的心性,所以表演是一个极难的艺术。它不像基础物理化学,把理论弄明白了,然后做一些实践的运算之后,你就能想通。表演是有时候你想通了,但你做不到。这就是很奇妙的一个专业,好难的,它永远值得钻研。最关键的是,我爱这个行业,什么事都架不住爱这个字。

第一财经:实力派演员扛票房的现象也是这两年电影行业正在发生的变化,这是否意味着这个行业的流量时代已经过去,回归健康轨道上?

张译:现在确实是观众,或者说市场对真正有含金量表演的演员更加认可了,确实是回归到一个更健康的轨道。我觉得主要的原因真的是因为我们观众的审美不断地提高,以至于我们这个行业更加多元化。扛票房,我觉得我还谈不上这件事。我认为多元化是真正的健康的轨道,不是说一定要让实力演员回归到主流,它才是健康的,我觉得多元才是健康的。

第一财经:能否从自身经验出发,给目前在演员道路上走得比较艰难的同行们一些建议?

张译:我给同行们的建议,首先第一件事情是认清自己,剖析自己到底是什么属性。我也是这么多年在不断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过程当中,逐渐拨云见日,认清了自己。我发现我能干什么,我适合干什么,我适合演哪一类,或者说我能演哪一类,然后我去努力,去朝着这个方向去做。所以认清自己之后,再找到明确的方向,这件事很重要。

我觉得不光是演戏,可能我们生活、工作当中做任何一件事情、从事任何一个工种,都跟开车这件事很像。开车无外乎就是几大基本要素得掌握明白:方向盘、油门、安全带、换挡。

方向盘就是你先得把方向弄清楚了,你想奔东,但方向没抓明白,实际上是奔着西,这是南辕北辙对吧?如果方向都没明确,你努力了,就是越走越远。那这样开车,可能就把一生当中最重要的精华的创业阶段给错过了。安全带,就是注意安全,人身安全、健康安全,生活当中的各种安全,都要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里。换挡,就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时间节点上、什么事业节点上,要做一次提升,要做一次改变。

我的第一次换挡是在哈尔滨,终于找到了我的人生方向,认清了我做不成播音主持这件事儿了,改变了我的人生理想,改变我的道路,重新做一个梦,就是入了表演这个行业的学习班。第二次换挡是我在家乡,我想得到更好的教育,而且我想参军,所以我就到了北京。第三次换挡就是我从穿了十年军装的环境当中转业了,开始全心全意地做演员。人生总要有这种量的积累之后,才有质的飞跃。

这些可能是对年轻同行的一些比较有效的建议:踏踏实实,每一次都要认真地学习,在实践当中找到自己的问题,认清自己。

第一财经:从去年到今年,你接连在多部影片中担任主角,得到了很多观众的欣赏,他们认为你值得更多的“影帝”头衔。你如何看待这样的评价,你希望得到观众怎样的评价?

张译:我最希望得到的是批评,真诚的批评、意见和建议。一味的表扬和一味的痛骂,对于我来讲其实没有任何的意义,对于行业来讲,其实意义也不大。包括我在内的同行,我们更希望的是有价值的批评和建议。

其实我不是“影帝”,也谈不上“影帝”。得奖这件事,20来岁的时候可想得奖了,真的特别期待那份荣誉。30来岁的时候也挺期待的。现在真的不期待了,得不得奖其实不重要。过去想得奖,其实最大的一个愿望是想给我爸妈看,后来零零碎碎得了一些奖,也有价值。能得奖就是一份鼓励,也是一份鞭策。但是实话讲,再得奖对于我来说压力就会越来越大,就得逼着自己把角色塑造得更加不一样。这件事对于我来说,真的挺累的。

但这个事你还得干,谁让你喜欢表演这个行业呢?所以我真诚地说句心里话,其实可以把奖给到更多年轻的、值得鼓励的同行。

像我此前在平遥影展,有幸接到贾樟柯导演的邀请,做了一次评委。我发现这几年在我们的行业当中涌现了一大批非常优秀的年轻演员。比如说这次平遥影展遇到的,这位演员比我要大一些,但是我和他都算是一代人,我们都还算是年轻演员,这个人是张颂文。我非常喜欢张颂文的表演,还有周游、白客都极其优秀。还有一个小女演员才13岁,叫黄天,她的表演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还有这次没有参加平遥影展,但也是这些年我遇到的,比如说章宇、王传君,还有任素汐、周冬雨。

在演员这个行业当中从业时间越长,我越害怕,我不是害怕自己有一天失败了,而是害怕一些同行。我特别喜欢的这些演员,都是我很害怕在一起同台演戏的,因为我深深地知道我演不过他们,他们的表演方式要比我更先进,沉浸感比我更强。我很期待跟他们成为非常好的朋友,也很期待跟他们一起切磋。

我希望中国影视行业可以多涌现这样优秀的演员,祝福这个行业越来越好,也谢谢观众对我们的包容。